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養老院高齡護工的掙扎 老人變多了自己變老了

導讀:每2分鐘,57歲的護工李澤茹會在幾張病床上來回檢查,看看那些老人。用她的話來說,有時候像打仗一樣。戰事由老人床邊的按鈕打響。不論白天...

養老院高齡護工的掙扎 老人變多了自己變老了

每2分鐘,57歲的護工李澤茹會在幾張病床上來回檢查,看看那些老人。用她的話來說,有時候像“打仗”一樣。

“戰事”由老人床邊的按鈕打響。不論白天黑夜,只要鈴聲一響,李澤茹就得加快腳步來到病房。

剛到養老院的老人心不定,會在凌晨和她玩“狼來了”的游戲:隔一會兒就撳下按鈕,見到李澤茹卻支支吾吾說,“不小心碰到的”。

幾次三番下來,她也習慣了。

她知道老人們是怕孤單。天色一暗,老人們會失去白天的活力,另一張面孔的眼里,滿是渴求。他們沒什么壞心,就想要護工在床邊說說話。雖然他們大多口齒不清,只能用枯瘦的手拽著她。

李澤茹在這樣的重復里,旋轉了四年。

四年時間,她很少看到令人振奮的事,與之相伴的,是自己滑向衰老、參與別離。

別離帶來的恐懼,讓她想到自己的未來。

不知道是歲月的力量還是工作的壓力,李澤茹感到衰老在自己身上越來越明顯:腰肌勞損,還有高血壓。她和被照顧的人,越來越像。

當別離、衰老和未來三重因素相互交織,她開始想未來:當自己老去,陪在身邊的會是誰?

3年前,李澤茹還能見到一些新晉護工。2020年之后,新人少了,即便有,待的時間也不超半年,年輕人則更加屈指可數。

養老院面臨的共同問題是護工的年齡偏高。根據2021年上海市養老機構護理員統計數據,50-59歲的護理員占比高達60.5%。

李澤茹說不關心這些宏大的敘事,“那是你們的事。”

她只知道眼見的現實:老人變多了,她也變老。

“我要走了”

陪伴是護工與老人維系關系的基石,這是83歲的宗白嬅教會李澤茹的。但情感建立后,最難接受的,是生命消逝。

原本老人占據的房間,咻得一下出奇地安靜,只有床邊和柜子里的擺著的物件,顯出這里曾經有過生機。不過,2-3天后,這些東西也會離開,空出的床位等待下一位老人入住。

在宗白嬅離開前,李澤茹從未經歷這樣的分別。

2022年5月11日,她記得很清楚。當天清晨,洗漱完的宗白嬅說想吃蛋羹。這樣的要求,李澤茹沒覺得任何異樣。在養老院里,不少老人在吃多了例餐之后,都會想要改改口味。護工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會盡力滿足。

李澤茹照做了,她還特意在蛋羹里加了幾粒蝦仁。

不過,沒吃幾口,宗白嬅就放下了碗:

“我要走了。”

“你到哪去?”

“沒哪里,就是要走了。”

“過幾天我回老家,給你帶桑葚回來。”

宗白嬅沒吱聲。

李澤茹望了一眼,轉身走向其他房間。等到半小時后,再次來到宗白嬅房間發現,她躺在床上不動了。

“臉上沒有光,眼睛閉上了。”李澤茹叫來了院長和其他護工,一面檢查宗白嬅的身體情況,另一方面通知家屬。

宗白嬅走了。

抱起尚有余溫的宗白嬅,李澤茹沒吃上勁,她的腰肌勞損又犯了。

整理遺物的時候,李澤茹摸到宗白嬅枕頭下的牛皮信封。信里說,如果有一天離開,希望李澤茹能幫忙換上她入院穿的那套衣服:深棕色的針織襯衫,燈芯絨長褲。

信封里還有2000元現金,宗白嬅生前反復說要送個紅包給她,感謝她的陪伴。

誰也沒想到是這種方式。

那封信把李澤茹拉回2020年6月,宗白嬅入院的日子:小臉、卷發,戴著有些發黃的褐色眼鏡。她手臂很細,兩只金手鐲在手腕上搖搖晃晃——它和她互相陪伴,但又磕磕絆絆,像極了她的生活。

和大多數因疾病入住養老院的人不同,宗白嬅身體健朗,除了高血壓之外,衣食住行節都能自理。她自覺孩子忙,不愿給家人添負擔,主動提出來到養老院度過晚年。

為了讓她在院內的日子過得安適,家人特意為宗白嬅選了雙人間靠窗的床位。還搬來了一架電鋼琴,放在陽光能照到的陽臺,音樂是她自我撫慰的特效藥,陽光也是。

最初,宗白嬅很少言語,按時起居、吃飯。直到1個多月后,李澤茹聽到宗白嬅的房間里傳出的鋼琴聲:

“如果你要嫁人,不要嫁給別人,一定要嫁給我……”旋律在養老院里蔓延,催化出的情緒比語言更有力量。

李澤茹循聲走進了房間,和宗白嬅聊了起來。后來她知道,宗白嬅以前是大學音樂老師,這讓喜歡文藝的李澤茹在閑暇時間,就會來宗白嬅的房間,和她一唱一彈。

無論什么年齡,情感關懷是人類無法否定的需求。

一天天過去,李澤茹和宗白嬅的感情也從橋墩一層層壘至橋面,宗白嬅不經意地在李澤茹心里放下一粒種子。

“你是我的人,不準離開”

入行之初,李澤茹對護工的定義僅是一份工作。

她是安徽人,是姊妹中的老幺,高中衛校畢業后在老家的衛生所工作。2019年,丈夫的賭債和蓋房的欠款讓她離家務工。她想著護工工資相對高,便一腳踏入養老院。

工作比她想得要累。如果不是宗白嬅出現,李澤茹很可能早已離開。在她的記憶里,有幾幕場景會伴隨著宗白嬅的名字跳出來。

去年3月底的傍晚,她倆在花園里散步。走過一段拱橋,李澤茹腳下沒吃上勁,不小心一個踉蹌。是宗白嬅笑著扶起的她,“到底是誰老了,到底誰在照顧誰。”

那天,李澤茹突發奇想,對宗白嬅說,“哪天你出去了,我帶你去老家摘草莓、桑葚。”宗白嬅開心應下。

笑容不是宗白嬅的日常。

更多的時間里,她都是一個人待著的。李澤茹回憶說,宗白嬅會在下午偶爾雙眼出神,盯著房間外面,一有腳步聲她就會坐起身來。她猜想,那是因為宗白嬅家人習慣在下午前來探望吧。

只是家人出現的頻率解不了思念的渴。

2021年春節,兩年沒回家的李澤茹要回家探親。走前一天,宗白嬅在晚上9點多按響了床邊的求助鈴,讓李澤茹坐到她身邊,取下手臂上的一個金鐲子。

鐲子的樣式老舊,沒有雕花,掂起來很沉,還是暖的。

宗白嬅用力把它套進李澤茹的手,“我把這個手鐲給你,你就是我的人了,這就相當于是我的聘禮,你不準摘下來,也不準離開”。

在李澤茹的講述中,宗白嬅像個孩子,她會時常擼起她的長袖,檢查手鐲在不在。養老院的護工們提起宗白嬅的時候,總會說這倆人不像是“護患”關系,反倒更像母女,這種評價讓她覺得安心。

一切隨著宗白嬅的離開戛然而止。她的房間內靜悄悄,鋼琴聲淡去,旋律卻還在腦海里不斷地重播。

第二天,李澤茹坐在宗白嬅的床邊,眼前的被褥剛她被收拾妥當。她將那支金手鐲摘了下來,和宗白嬅的行李放在一起,鐲子變冷了。

手鐲可以勾起念想。可念想太痛,手鐲也太過貴重。

“要還的”,澤茹說。

被遺忘、被忽視的日常

宗白嬅走后,李澤茹再也沒遇見如此投緣的老人了。護工們都清楚,宗白嬅是少數。

日子過得像個鐘擺,疲憊逐漸加深。需要她照顧的老人越來越多,從此前的一對一變成了現在的一對十。

大多數時候,李澤茹處于無力的狀態中。

她覺得自己做事憑良心,一定要把每個老人照顧好。可實際情況是,當一個護工面對超過5名以上老人,護工與老人都會陷入兩難。

畢竟,她也老了。

2023年之后,出入養老院的老人頻率變高,她覺得老人離開的速度正在加快。

如果說護工與老人是養老院中的硬幣兩面,但實際上控制硬幣旋轉的,是另一股力量——老人的家屬。

不少家庭把老人送到養老院是無奈之舉,但面對護工時又露出強硬的姿態。李澤茹曾被一位失能的老人家屬訓斥,“我們花了錢了,憑什么你不能多花點時間在我父親身上”。

還有一個婆婆,說話還算清楚,就是雙腿無力,站立不穩,可她很喜歡帶著助行器到處走動。有次她去上廁所,摔倒破皮了,女兒來投訴養老院。幾天之后,她又自己走去打電話給女兒,摔倒了,女兒又來投訴。

還有位老人喜歡喝可樂,私下給她買了,結果正巧撞上家屬。面對質問,老人一聲不吭,李澤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

回到宿舍,她會和護工同事在聊,“明明做的是好事,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場?”

后來她們想通了,覺得有時候子女們對老人關心是表象,他們真正關心的或許不是老人,而是形式正確。但都忽略了,陪伴才是關心的真正表達。

護工的工作,更不是家屬關注的重點。長此以往,護工和老人們一樣,都陷入了失語的境地。

這樣的判斷,在李澤茹的日常工作里逐漸被意識到。她見到不少和他們一樣被遺忘的老人。

81歲的李光明和李澤茹熟悉是因為一部手機。

來養老院之前,李光明向女兒說想要個智能手機,這樣可以方便他解悶和聯系家人。女兒答應了,還讓孫子教他怎么用。

只是,一個向上滑動解鎖,李光明練了兩天。 再等孫子來的時候,可能是緊張,李光明又滑不出來了。

眼見著孫子要失去耐心,他跟女兒說算了,要換回老年機。

當家人都離開的時候,李光明找到李澤茹,讓她教自己怎么用指肚滑開屏幕,怎么開微信加上自己的家人。

注冊好了微信,李光明第一時間加上了自己女兒和孫子。

他發了幾條60秒的語音,介紹自己在養老院的新生活,聊上午的牌局,最后告訴家人自己在這里過得挺開心的,讓他們別擔心。

第二天,李光明收到了回復。

“知道了,過幾天來看你。”

城堡中的老人

老人經由護工度過了孤單的日常,但他們又會陷入新的困境中。從他們邁入養老院的大門起,失去部分自由僅是開始。

李澤茹所在的養老院位于中部省會城市,占地約10畝,相當于一個足球場的大小。住院樓內,統共有60位老人,失能的被安排在二樓,失智的在三樓,一樓則是情況穩定的老人。房間分為6人開間、3人間、2人間以及單人間。房間潔凈,配有電視、空調,窗外有精心打理好的盆栽。

這座養老院給入住的老人提供了吃穿用度等大部分服務,構成了一個生活上的閉環,像城中之城,又像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巨大郵輪,無論老人的座位是頭等艙或是一等座,它的去向始終如一。

對老人們而言,這是一座城堡,既安全,又封閉。

剛到這里半年的李光明有輕微的帕金森和糖尿病。2022年末,李光明感染新冠病毒。彼時,許多和李光明一樣達不到住院標準的老人只有兩個選擇,一是和子女一起居住以獲得照料,另一種只能來到養老院居住。

李光明選了后者。

李澤茹記得,還有4個因相同原因的老人和他同期入院。到了養老院的李光明不大習慣,他覺得自己像是在“坐牢”,過著一種無意識的生活,每天只是循環地呼吸,吃飯,睡覺,他一度想要走出去。

這個愿望,在半年的時間里實現過一次。那天他犯了頭疼,醫院在征得監護人同意后,特批護工陪他去醫院檢查。出去了半天,李光明的代價是200元的陪護費和女兒的怨念。

那之后,李光明“乖”了。

他說女兒在電話里口氣不好,埋怨他鬧騰。之后的日子,他每天混在棋牌室消磨時間,到了房間就打開電視,音量調得很大。

他曾是國營器械廠的骨干,在那個熱血奔騰的年代,所有人都鉚足了勁要創造一個滿意的未來,厲害的李光明每年都能拿到優秀員工獎。

這段經歷在李光明和李澤茹的對話里,會聚焦到李光明家里的抽屜。

那里面是一摞鮮紅的獎狀,是他年輕、充滿奮斗活力與光鮮的證據,是他對未來充滿期待的證據。

他跟女兒說過,如果要長住,想把這些東西搬到自己房間,好讓身體老去后,靈魂仍然可以與年少的自己相伴。

可當他真正接過那個箱子的時候,李光明的手開始顫抖,他說自己分不清是因為帕金森還是心情上有些變化,拿過來的東西意味著,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要待在這座城堡中了。

“年輕”這個詞匯很早就從他身邊剝離開來,他還沒習慣與年輕告別。

李澤茹理解李光明。

她知道人老了之后,能依靠的會越來越少。

看著李光明,李澤茹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。

如果說被照顧的老人們手持的是頭等艙票,她手里的只是一張站票而已。

幾乎每個護工都曾在逃離與留下的選擇里徘徊,誰也不例外。

她說,選擇離開,一定是因為見不得老人的去世,那會讓她覺得難受。即便是現在,每次送走老人,她都需要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情。她甚至會生出一種想法:是因為護工的照料不及時,和親人的關系不夠,才加速了老人的離世速度。

同樣是護工,不同的城市、養老院,也會讓李澤茹產生離開的念頭。

她曾經的工友中,有人去了上海的養老院,一天照顧一個老人能拿56元的提成,平均下來一個月能過萬。但她的工資,不過5千多元。也有人建議她“跑單幫”,做月嫂、住家保姆、醫院護工。

李澤茹說,那些工作是另一個江湖。她在來到養老院之前都有過接觸,大城市的護工們為了爭奪客源相互排擠。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不適合自己,最后還是留在這里。

至于還有什么其他原因讓她留下,她自己也說不清楚。

體面的晚年

不論是老人或是護工,都處在被忽視與遺忘的角落中。而兩方所疊加的“雙晚年”或許很快便會來臨。

10月12日,國家衛生健康委發布了《2022年我國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》,其中提及2022年全國的出生人口為956萬,相比于2021年的1062萬新增人口減少了106萬人。在人口總數上為14.12億人,比上年末減少85萬人。

這是自1962年以來,中國人口總數的首次下降。與之伴生的老齡化也隨之而來。

清華大學國家金融研究院院長朱民曾預測,到了2050年中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將達到5億人。中國社會老齡化將在那個時期達到巔峰。而如果護工以及老人的都無法擁有體面的晚年,“老無所依”是否會發生?

金之福養老服務(集團)有限公司董事長徐兵對此深有感觸。在他的口中,“雙晚年”的現象由來已久。

“護工的斷層問題一直無法解決”。徐兵表示,養老院當下面臨的情況需要社會各方面的支持。

首先是人員的激勵,以他的觀察來看,步入護工行業的年輕人從來都不多,哪怕是老護工,流失率也偏大。

“理論上說,上海每個養老機構都是缺人的。這個是一個普遍的現象,也不是一兩天能夠解決的了。”可行的方式是參考此前殯葬行業的做法,給予行業人才的資源支持,資金的激勵,這樣才能留住人。

在養老院的收住老人的費用方面,他希望有更好的政策優惠,能夠基本覆蓋所有想要入住的老人,而不是拉開更大的收入差異。

養老的形態上,徐兵認為應該更多樣化,以便于符合不同的老齡人群。“居家的、社區的、機構的養老形式都要有。”

對于當下養護分離帶來的養老院老人增加。他的感受是,目前很多地方正逐步建立起嫁接與醫院與養老院之間的護理院,收治患慢性疾病,且達不到住院標準的老人。

徐兵說,養老是老齡化社會必須面對的問題,但首先要讓護工和老人都有尊嚴,許多事情就會慢慢走向好轉。

李澤茹有這樣一個計劃,她打算在明年元旦時回家看看。她算過一筆賬,目前自己還欠5萬多塊,如果可能的話,她希望自己在還清欠款之后回家養老。她說自己真的也老了,想住回自己的房子里。

至于更遠的未來,她不敢想。

反正在她離開養老院以前,她只能默默接受自己慢慢變老,在未知的告別和回憶之間撕磨。

上個月,李澤茹夢到過宗白嬅,醒來之后她腦子里又有了寫詩的念頭,那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愛好。

數天前我裝扮好

去了月宮找嫦娥姐姐

———會晤

…………

她發給了宗白嬅。可她知道,永遠得不到回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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