導讀:這個春天,中國人已經開始報復式過年。寂寥的航班滿座,春運的火車回到了萬眾搶票的惱人態勢。再沒有什么能阻擋中國人回家過年和親人團聚,
這個春天,中國人已經開始報復式過年。寂寥的航班滿座,春運的火車回到了萬眾搶票的惱人態勢。再沒有什么能阻擋中國人回家過年和親人團聚,卻仍有一部分人在這個春節計劃不回家。過去的三年在人們生活保留著慣性,當一切重新流動,卻仍有遺憾和虧空無法收尾。
失去過年的底氣
深圳的街頭有了三年來最熱烈的春節氛圍。謝蓓第一次感受到是在去面試一份工作的路上。
元旦假期剛過,街頭一些店面掛上通紅的燈籠,商超的櫥窗貼了各色喜迎新春的貼畫,提醒人們到該辦年貨的時候了?;蛟S是三年疫情擱置了太多團聚,距離春節還有小半個月,地鐵里早早出現一些拖著行李箱準備返鄉的人,他們的出現讓謝蓓感覺地鐵車廂更為擁擠。
夾在他們中間,謝蓓這個春節不回家過年。丟工作3個月,她一直沒敢和老家的父親說。年關越是臨近,她越是畏懼。
如今手頭拮據,她只剩1萬元積蓄,不至于回不去家,來回路費也只需要600多元??苫丶业馁~不是這么算的?;丶?,按習俗發3000多元紅包是躲不掉的,加上給父母辦年貨、春節期間和朋友聚餐的開始,可以想見等過完這個年回深圳,這1萬元積蓄頂多只剩個底兒。來年在深圳,一切又得重新來過。
從3個月前失業起,謝蓓的生活就只剩下兼職和面試兩件大事。
每天,她從光明新區的一處城中村鉆出來,上一臺去市區的公交車。白天,去市區的公交車搖晃兩個小時,把她送到市區。一般是去做電話客服的兼職,后來電話客服不需要人的時候,她就去找服裝店尋一些看店的活。1月份的深圳,一些店鋪店員提前過年,她恰好頂上空缺。晚上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,她就用電腦幫人剪視頻再賺點錢。過去的三個月,靠這些兼職她每個月能賺4000多元。
這些收入只是臨時撐住她的生活。沒失業的時候,她的收入比這兩倍還多些。
面試新工作也不遂人愿,同等工作待遇幾乎腰斬。小年的前一天,她去城里面試一份工作。這是她投了數百份簡歷后得到的第17個面試邀請。在公車上,她開始幻想,如果拿下這份工作,春節就留在深圳賺錢,春節假期期間還能得3倍工資,還能以此為借口不回家過年,繼續遮掩失業的事情。
到了面試的公司,謝蓓才發現招工單位所謂的娛樂公司,實際上主營直播娛樂。招聘的員工實際上是出鏡主播。面試官熱情地想拉攏她:直播保底工資5千元,如果收到的禮物價值不足5千,公司會補足差額。但謝蓓越聽越皺眉,面試官接著說,禮物如果超過5千元,公司就不會額外發補貼,不僅如此,多出的收入公司要收走六成。
謝蓓臉皮薄,借口上廁所溜走了?;厝サ牡罔F上,她收到了面試官罵人的微信,對方措辭激烈地指責她很沒禮貌。
心灰意冷的謝蓓,現在更加畏懼回家過年。
“有錢沒錢,回家過年。” 來自2007年歌曲《有錢沒錢回家過年》里一句反復吟唱的歌詞。音樂制作人陳曉龍后來自陳,構思這首歌曲的時候已因沒有在外打拼出得意結果,兩年沒有回家,制作這么一首歌,實際上有一部分藏著一種不想回家過年背后,難以表達的尷尬。中國人愛在農歷春節念叨的這句話,家中的親人鼓勵游子回家過年,也有失意的闖蕩者用這句話慰藉自己。
恢復流動后,許多人發現,生活仍殘存新冠三年遺留的尾巴。在闔家團聚之前,許多人因失意而近鄉情怯,錢包癟了,回家的底氣也癟了下去?;ヂ摼W上,許多普通人的網絡日記記錄了這種情緒。
根本沒錢過年,就是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,一位網名“小金豬”的人說。他害怕回去被父母嘮叨,覺得自己活得好失敗。
自稱失業前在上海當保安的30歲男子說,因為為業主值班,他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回家過年,兢兢業業了三年,如今因失業終于得以回家,身上卻連路費都沒有。“沒臉面對江東父老。”幾天后他更新了動態,提示他找到了一份新的日結保安工作,領導告訴他,這個春節,他過年3天每天能拿到“高達”360元的工資。男子很開心,決定留下大賺一筆。2023年他希望自己能賺到人生第一個10萬塊,回老家鶴崗買套房子。
公司通知今年不發年終獎時,王懿聽到四周的工位都傳出了哀嚎。這是她計劃中2022年唯一一筆可觀的收入,失去了這筆收入,王懿瞬間覺得失去了回家過年的底氣。
上一年春節她也沒有回家。28歲的王懿在北京工作,公司業務主要是策劃線下馬拉松比賽。原本公司營收就比較一般,這幾年因為疫情,諸多馬拉松比賽都無法舉辦或中途取消。公司經營持續走下坡路,去年11月有30%的員工直接被裁,同時縮減了諸多福利,下午茶、生日會、節假日禮品等一概消失。
之前她還在考慮新的工作機會,現在不太敢輕舉妄動,因為目前來看盡管疫情放開,行業并未那么快恢復如前。
工作的前幾年她一分錢沒攢,這幾年行業的不穩定讓她有了攢錢意識。通常每周她都會去做一整天的兼職,在一家運動類品牌店賣衣服,純體力活。得知她春節不回家,兼職店老板問她是否愿意來干兩天,她欣然同意,每天三倍的收入對她而言有著無法拒絕的誘惑。
回不去的家
謝蓓告訴父親自己不回家過年了。
“為什么不回來過年,你不要我了嗎?”父親在通話里問。他年近50歲,謝蓓覺得父親說出這樣的話非??尚?。某種程度上說,她不回家過年,也是為了躲避父親的控制。
謝蓓覺得自己沒有回得去的家。8歲時,她的父母離婚,她跟父親一起生活。她記憶中一家人過年很簡單,父女倆加上爺爺奶奶,四個人隨便炒幾個菜就算過年了。這些年,由于父親酗酒、行為暴戾,每年春節留下的盡是些讓人不快的記憶。上了大學有一次她不回家過年,父親還威脅她說:“不回來過年,明年學費誰給你交?”
疫情開始的第一年,謝蓓不惜隔離也要回家看父親。結果失望蓋過了所有。大年三十,父親買來一瓶白酒,就著花生米,把酒一杯杯灌進肚子里。“你媽已經不要我了,你不能不要我,你是我的。”父親借著酒意說。這讓謝蓓不適,她感覺自己像一件物品,一件歸屬某人的財產。母親家也有一大堆麻煩,因為錢的問題,一到過年母親就和繼父不斷爭吵。
謝蓓覺得,想擺脫這一切,通過工作實現經濟自由是唯一可能。算上實習她已工作三年。這兩年她在深圳一家外貿公司上班。上班通勤來回要四個小時,工作壓力很大,常常加班到凌晨12點,每月的收入可以達到一萬塊。
跨國物流受阻,外貿生意難做,公司營收大幅縮水。兩年來謝蓓愈加勤奮地工作,加班時長從晚上10點演延長至12點,薪資卻沒有多大變化。在工作和家庭中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謝蓓感覺生活和情感仍處于懸置狀態,這是她在這個年過去之后所要面對和處置的難題。
2019年的時候,李虎的父親曾計劃著要把老家破敗的磚瓦房修一修。之后新冠就來了,老房子一直沒修成。
不過疫情沒有耽誤李家人的感情。在父親母親的堅持下,過去的三年,李虎每年都要被父母領著返鄉過年,去走親戚。他們的老家在許昌。每年臘月廿三,李虎的小汽車就會慢悠悠地開進村里。父親和母親坐在車上,后備箱裝著父親事先備好的幾十斤雞蛋、牛奶、香腸及各式各樣裝著年貨的禮品盒。路上,父親和母親就開始聊村里的家長里短。車進了村要開慢些,因為鄉親們會上來迎接兩位老人。往往把車停穩后父親下車負責散煙給大伙兒,李虎推著輪椅上的母親,一家人往大伯家走。
探望過大伯和大姑兩家人,父親就會領著大家出門。李虎說,父親是個重視傳統的人,每年都會帶領一家人走進家族的墳園,祭拜祖先。
因為擔心跨市引起健康碼變故回不去家,每一年走親戚都無法多待,在健康碼變色前就得回到鄭州的家中。一家三口就這樣匆忙而充實地過了3個年。
今年臘月,30歲的李虎坐在已經坐在空蕩蕩的屋里,母親用過的輪椅與他為伴。以前過年,父親會在廚房里操持著做飯,如今老人用慣的菜刀和搟面杖都安靜地擺著,今年春節使用它們的人已經去世了。
李虎的雙親沒有走到今年的春節,在2022年雙雙離世。
2022年3月,李虎本常年癱瘓的母親第三次腦干出血,在鄭州一家醫院的ICU病房里治療了7天后離世。特殊時期,李虎母親的喪禮只能草草舉辦,簡單搭了個靈棚,只請了幾位親戚參加,李虎在墳園里為母親燒了幾天紙就完畢了。
母親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他能早日完婚。他在金融行業工作,平時工作很忙,一出差就是一兩個星期,不出差的周末都用來和父母相處。幾年前他談過一次短暫的戀愛,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,女方知道他有個癱瘓的母親,便不再和他來往。此后他一直沒再找。
母親離世后,李虎的父親也開始陷入嚴重的情緒抑郁。他吃不下東西,很少再說話,每天眼神空洞地盯著電視看很久很久。李虎猜,父母相依為命一輩子,母親的離開讓父親難以承受,因而抑郁。他和姐姐把鄭州的中西醫院跑了個遍,經歷種種治療都未見效。到了9月,他想再帶父親到醫院做全面檢查,當時鄭州疫情較為嚴重,沒有核酸證明醫院不讓進。后來父親是坐在輪椅上排隊做完核酸的,回家后他喂父親喝酸奶,之后起身去忙些雜事,再回來時父親耷拉著頭,已經沒了氣息。
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房子里。父母穿過的衣物被燒掉,平時用的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都沒動,有時他覺得父母還在屋里。以前晚上睡覺他一直不關臥室的門,為了方便夜里父親喊他幫忙拿東西,現在這扇門依然敞開著。只是再也聽不見那個聲音。
李虎感覺,自己這個春節無家可歸。
一個人的年,如何漂泊
李虎的朋友得知了他失去雙親的事,以為他會因此悲傷消沉下去,勸他搬出來重新租套房子住。李虎覺得沒有必要,他不想逃避這一切,也相信父母會永遠活在他心里,不管他住在哪里。
李虎堅稱,悲傷沒有壓垮他。他說,自己沒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悲傷,相信是5年當兵經驗練出了他樂觀的性格。往常他也有自駕游的習慣。這個春節,他會獨自駕車旅游度過。
出發前,他還是回了趟許昌。遵照往年父母的習慣,他替父親買了牛奶和雞蛋,還是在臘月廿三這天開著車慢慢進村。從鄭州到許昌,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過于安靜。父母不再在車里聊天,路途變得格外漫長。因為疫情放開,到村不用再戴口罩,沒人再檢查健康碼了,今年想待多長時間就待多長時間。過去的3年有太多遺憾,李虎的父母沒有等來這樣松快的探親。
拜訪完大伯和大姑,李虎獨自走到了家族的墳園。他開始給祖輩燒紙。往年這件事都是父親做,今年他的父親也已住進墳里。
之后的時間,李虎都只能自己度過了。他計劃第一站去湖南,走走張家界鳳凰古城,之后就往湖北神農架去。年關將近,他往后備箱裝滿出游物品,包括睡袋、一些零食、煮飯的卡式爐,以及保溫效果不錯的快遞箱。他還準備了幾桶煙花,除夕夜他想找個允許放煙花的地方點燃它們,決心在當天空中綻放出絢麗的焰火時,與過去告別,迎接新的人生階段。
王懿這個春節想繼續做兼職。她還計劃給自己買一張電影票,也許會去某個景點逛逛。去年她也在北京過年,大年初一和朋友去了故宮,初五和另外倆朋友去紅螺寺求了姻緣。她父母的心態相對開放,對她何時結婚并不做過多催促,只是偶爾在嘴邊說兩句。
今年春節不回家,還因為考慮到父親身體不好,怕把病毒傳染給他。她急迫的攢錢意識也是以防父親一旦生病自己能夠幫上忙。平時她社交就很少,盡最大可能地省錢。今年春節她決定自行活動,不再跟朋友出去溜達,也能控制花銷。
獨自過年,一些儀式感的東西還是要有。她打算在門上貼個福字,另外還買了一些零食作為年貨。除夕她計劃買些食材,在家吃著火鍋看春晚。
逃離那場面試,謝蓓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,她開始煮飯、洗衣服、澆花,然后打掃衛生,想到即將到來的春節七天假期,心里總是空落落的。站在陽臺晾衣服時,她看到樓下有個人拉著行李箱往地鐵的方向趕。從輪子滾動的聲音,她聽出這個人回家的急迫心態。
她開始在心里盤算,加上今年,三年里她將有兩年不回家過年。有一年是因為疫情阻隔,去年9月失業以來她一直未找到工作,沒敢跟父親說,原以為今年同樣可以借疫情為由不回家,以此躲避父親的嘮叨和盤問??梢咔橥蝗环砰_,讓她失去了這道屏障。
能躲一輩子嗎?謝蓓對父親并沒有多少怨恨,這一年工作她對父親也多了些理解。父親離婚后,她成為父親唯一的依靠。自從她來到深圳,父親幾乎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,一開始她覺得很煩,經常拒絕接聽。她有個閨蜜小艾跟她的狀況類似,同樣是父親愛喝酒,一喝酒就給小艾打電話,小艾常常不理他。突然有一天小艾的父親去世了。
見一面,少一面。想到小艾的遭遇,謝蓓動搖了想法。此后父親每次來電她都及時接聽。這兩年父親干活很少,她已經開始贍養父親,每月都要按時轉幾百到上千塊錢給他。前陣子父親生病,她把僅剩不多的積蓄轉給他幾千塊。
當天下午,一位老鄉來問謝蓓要不要回老家,回的話可以搭他的便車。她心思猛然松動。原本她計劃過年上班可以多賺些錢,面試失敗讓她計劃落空,即便留在深圳也做不了什么。“想一想,不回家的理由就那一兩個,回家的理由卻有很多。”謝蓓說。
掛斷電話她開始收拾行李。談不上很開心,她感覺自己在被巨大的慣性裹挾著往前走,敗給了春節這個習俗。不過她還是想回家見見奶奶,奶奶已經快八十歲,不知還能見她幾次。從小她跟奶奶感情最好,當爸媽都不管她時,奶奶會偷偷給她零花錢。陽性感染暴發期,她為奶奶搶過布洛芬,后來又搶蒙脫石散。
為了避免把病毒傳染給奶奶,回去后她打算等到抗原連續陰幾天才去和奶奶見面。
父親得知她回家過年,心情激動,她告訴父親出發時間是凌晨十二點,可父親還是打了五六個電話問她出發了沒有。臘月二十五,車里坐了四個人,擠是擠了點,好在沒堵車,到達郴州時天還沒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