導讀:飛機降落在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時,李東輕聲對兒子說,我們到家啦。舷窗外薄薄積雪覆蓋的跑道上,飛機輪轂印痕交錯,6歲的兒子興奮得拍手,
飛機降落在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時,李東輕聲對兒子說,“我們到家啦”。
舷窗外薄薄積雪覆蓋的跑道上,飛機輪轂印痕交錯,6歲的兒子興奮得拍手,想要趕緊下去。最近他坐飛機實在坐膩了——此前的五天,父子倆從俄羅斯烏蘇里出發(fā),乘坐四趟飛機,繞一大圈,終于回到家鄉(xiāng)哈爾濱。上次回國是2020年,離開和回來都是冬天,同樣的寒風和雪景,卻已經跨過了一千多天。
2023年春節(jié),對于像李東這樣三年沒回國的人來說,尤其珍貴。
這三年,李東錯過了太多——母親去世了,因為趕不回來,他只能對著家鄉(xiāng)的的方向磕頭。還有更多回不了國的人,在異國他鄉(xiāng)的除夕夜,倒著時差看春晚,和國內親人保持情感上的同頻。這其中,有人多次想回國,但考慮到路上的感染風險、漫長的隔離和昂貴的機票,糾結猶豫之后只好放棄。
2023年1月8日,中國取消針對入境人員的全員核酸檢測及集中隔離措施,這也是疫情三年首次取消隔離、逐漸放開國門。在此之前,一些人已經踏上歸家的旅程,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和煎熬,他們終于回家,回歸一個傳統(tǒng)的春節(jié)。
五天時間、三個國家、六個城市
對李東父子來說,回國的路程曲折且漫長——因為中俄邊境的陸路口岸關閉、他所在的城市沒有直飛國內的航班,他們輾轉俄羅斯、蒙古、中國境內的六個城市、換了四趟航班,飛行十多個小時,終于回到家。
李東是哈爾濱人,常年在俄羅斯從事松籽貿易和大棚種植。因為工作性質,需要中俄兩地來回跑,于是他定居在了俄羅斯東南部小城烏蘇里。烏蘇里靠近綏芬河、東寧口岸,距中國40公里。疫情之前從公路口岸回國,只需要1500盧布,折合人民幣150元,40分鐘到1小時的車程。但疫情后,這兩個口岸關閉了,直到2023年1月8號零時才重新開放——李東和兒子正好在這之前回國,錯過一周,多付出了3萬多路費。
這次出發(fā)前,他分析了各種方案,結合先回國的朋友們的經驗,選擇從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轉機回哈爾濱,這已經是最省時省錢的路線。他先從烏蘇里坐車前往100多公里外的海參崴機場,再坐6個小時飛機到新西伯利亞,等待3小時后飛到俄羅斯的烏蘭烏德。
在烏蘭烏德辦好蒙古國簽證后,他們坐飛機到達烏蘭巴托。當地地接帶著他們換貨幣、逛商場,去醫(yī)院做核酸。經過烏蘭巴托總統(tǒng)府廣場,李東看到很多人在廣場上示威游行,他和兒子不敢靠近,遠遠地站在一旁,拍了一張游客打卡照。
在烏蘭巴托等待回國航班期間,李東每天都擔心走不了——“一旦陽了,前面所有努力就白費了”。上飛機前需要上傳核酸證明,經中國駐蒙古大使館審核,拿到綠碼,再換登機牌登機。烏蘭巴托飛哈爾濱每周只有一趟航班,陽了就走不了,機票也沒法退。
最終,他們核酸通過,順利登上飛機。
當李東從寒冷的俄羅斯往南飛時,嚴青(化名)正在國境之南,往北飛。嚴青27歲,廣東江門人,和父母一起在南太平洋島國所羅門群島經營五金雜貨店。因為疫情,他和父母都三年沒有回國。
嚴青這趟的旅程還算順利。12月中旬,他先從所羅門群島飛到新幾內亞,再飛到中國香港。在香港待了幾天,核酸通過后,入境珠海。經過幾天隔離,回到家鄉(xiāng)江門。
所羅門群島,嚴青和父母在這里開五金店。
12月中旬從香港入境時,嚴青見證了香港入境珠海大巴車票的猛漲——由于口岸限定每天只能有兩千多人過關,原本58元的車票,被黃牛炒到近3000塊。嚴青的一個朋友,一家四口從香港的入境車票總共花了1萬多塊錢。還有一位廣東老鄉(xiāng),因為沒有搶到香港直接回珠三角的大巴票,對比高昂的車票價格,他干脆買了機票先飛到其他省份隔離,再回廣東。
嚴青在珠海隔離期間,酒店自費480元一天,每天自己點外賣吃。雖然對住宿和飲食不滿,但他覺得自己已經算幸運了,一路上沒有感染,核酸通過,結束隔離后就回到了江門。
從哈爾濱機場出來,李東父子也被送到隔離賓館。他交了護照、身份證,換來房卡,住宿費總共1700塊錢。他和酒店吧臺的工作人員嘮嗑,對方說酒店工作人員一半都陽了,回家了。“得病的人比我們飛機上的人都多,我們都是核酸通過才回來的。”李東哭笑不得。
集中隔離正在成為歷史,他們或許是最后一批被隔離的歸國人員。12月26日晚,國務院應對新冠疫情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宣布,自2023年1月8日起,取消來華人員入境后全員核酸和集中隔離,取消“五個一”及客座率限制等國際客運航班數量管控措施。
當晚,國際機票搜索量在短時間內大漲。一些還沒出發(fā)回國的人,看到消息后立刻改簽。
2022年11月,在美國紐約工作的Victor買了2023年1月4號回香港的機票。那段時間,看到各個城市陸續(xù)縮短了境外人員回國的隔離時間,從14+7,再到10+7,5+3……抱著國內正在逐漸放開的希望,他買了1月4號回到香港的機票,計算好隔離時間,認為趕得上團年。他和在澳大利亞讀書的弟弟,都三年沒回國了。
“回國旅客不用隔離的消息,幾乎一秒內瘋傳朋友圈。”Victor說,1月8日國門開放的消息傳出后,他們迅速把機票改簽到了1月8號之后。
一些原本沒有回國計劃的人也開始買機票,有人說“自從隔離政策取消之后,每天有十遍都在想回國有什么事情可以做。”還有人正好卡在1月7號晚上從日本回國,飛機在執(zhí)行新政策的零界點之前落地。她撥打國內疫情防控電話,對方回復說按當地政策,7號晚上回去的就不隔離,她終于松了一口氣。
那些錯過的
聽說李東要回來,哈爾濱的家里忙活開了。他的姐姐專程從外地請假,趕來見久違的弟弟和侄子。家人備好了一大桌子菜,等他回來吃頓熱騰騰的家鄉(xiāng)菜。
家人們后來得知,在烏蘭烏德轉機時,李東病倒了,差點回不了國。他發(fā)燒,嗓子癢、咳嗽、頭暈……大多數時間只能無力地躺在賓館房間,孩子乖乖地在旁邊看動畫片,偶爾抬頭問爸爸什么時候才能走。他咬牙起床,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里上藥店買止咳藥、退燒藥和維生素,又去飯店給孩子買吃的,提前給他吃了抗病毒的藥。臨出發(fā)去蒙古國時,李東身體恢復過來。
“剛回哈爾濱,看著一切都是好的。”李東回家第一件事是給去世的母親上一炷香。過去三年,最大的遺憾是母親去世,作為兒子的他沒能守在身邊。
母親去世是在2021年10月。當時,中俄邊境口岸封閉,買機票得排到三個月后,一張票價格三四萬。“也只能難過,沒有別的辦法。”李東說,他當時在烏蘇里的家里擺了點水果,對著西邊——哈爾濱家的方向,磕了幾個頭。這次回家,家里只剩下78歲的老父親,身上老年病不斷,去年也感染了新冠。父親平時話不多,李東能感受到母親去世后,他情感上的缺失。
沒回國的這三年,他的松子貿易也受到重創(chuàng)。疫情前,他發(fā)松子回國,經銷商們都搶著下單,這幾年國內消費市場收縮,收貨的人越來越少。“干果挺貴的,經濟不好,很多人都吃不起,走貨慢,積壓多,大掉價。”李東說,疫情前松子的市場價是7.5萬一噸,現在下降了2萬多元。他在2021年的存貨,直到2022年底才賣掉,好歹有一筆錢回家過年了。
三年后再回國,嚴青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準備。他先找朋友帶了一張國內的手機卡,專門用來收取國內各類注冊信息的驗證碼。所羅門群島能收到3g網,一天30元扣費、流量無限用。從節(jié)奏緩慢的海島,回到忙碌繁華的國內,嚴青還是有些難適應——有時找不到核酸點、不清楚出行政策,大事小事經常得上社區(qū)問。
嚴青還記得剛到珠海海關時,首先見到的是穿著白色防疫服的檢疫人員。他走上前去想問路,對方主動往后退,他很不理解檢疫人員對于歸國人員的恐懼感,“明明現在國內的病例都那么多了”。所羅門群島此前經歷過疫情,嚴青感染過奧密克戎,一周自愈。他大半年沒戴過口罩,幾乎每個禮拜都去酒吧玩。
這三年,嚴青在異國他鄉(xiāng)見證了很多生離死別。去年3月,所羅門群島的新冠疫情進入高峰,領事館給當地每位華人發(fā)放了10盒連花清瘟膠囊。一些高齡且有基礎疾病的老人沒能扛過去。他們感染了病毒,躺在病榻上,醫(yī)療條件不足,他們想回國,想落葉歸根。但當時回國航班沒有恢復。一些老人沒能熬過去,在他們打拼多年的這座溫暖而遙遠的太平洋南部小島上去世。
三年沒回老家,這次回來,嚴青感覺家鄉(xiāng)變化很大——曾經忙碌的碼頭、漁船,現在顯得有些蕭條。一些鞋廠、制衣廠倒閉了,一些門店則緊閉著門,張貼一紙轉讓通知書。只剩下幾家大型電子廠開著。
“回歸一個傳統(tǒng)的春節(jié)”
這幾天,李東帶著孩子去了綏芬河的姐姐家。
姐姐原本請假趕回哈爾濱等他團圓,但因為他被拉去隔離,沒等到,就先回了綏芬河。從哈爾濱去綏芬河的動車上,6歲的小朋友很開心,對高鐵上的一切事物都很好奇。
李東可沒那么輕松。一個人帶孩子出行,他隨時要做好防護措施。回憶過去幾年,他心里五味雜陳——經歷了太多政策變化,前兩年總共加起來也比不上2022年的,但他安慰自己說,回來了總是好的。
很多在海外的人深有同感。2020年回國政策是48小時內雙陰性證明+14+14(集中隔離14天期滿后,再實施14天居家醫(yī)學觀察),后來調整為14+7。今年6月開始,隔離政策從14+7降到7+3。到11月再度縮短到“5+3”,又減到現在不用隔離。
政策變化的縫隙當中,回家過春節(jié)的執(zhí)念,讓一些人付出了意料之外的金錢和時間。
嚴青有個老鄉(xiāng)2022年12月初就飛到香港,因為核酸檢測一直陽,在香港待了十多天。他每天面對著巨大開銷:做核酸、住宿費,因為沒有合格的健康碼不能坐公共交通,出行只能打昂貴的的士。“他實在是在太衰了。”嚴青說。
十幾天下來花了一萬多人民幣。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,甚至想過放棄回國,直接飛回國外。直到12月14號,香港宣布取消“安心出行”二維碼——無確診市民全部為藍碼,包括入境人士,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也不再需要看二維碼。這位朋友立刻買了機票去杭州,8天隔離完,再飛回廣東。
這次回來,嚴青最開心就是見到七八十歲的爺爺奶奶。他平時只在家附近小范圍活動,約朋友釣魚或吃飯。爺爺奶奶還沒有感染過新冠,而當地疫情正在蔓延,他擔心自己出去轉悠,遭遇二次感染,會再傳染給兩位老人。
過去三年,在所羅門群島過春節(jié),嚴青和家人會去酒店買一只廣東燒鵝。當地物資匱乏,一只兩斤的鵝能賣到480人民幣。他們煮上蘇眉魚、白切雞,再包幾個紅包發(fā)給店里員工,讓老外們也沾沾中國節(jié)日的喜氣。
這次回來過春節(jié),他給家人帶了棕白色的海螺玳瑁手鏈和兩個大的、鮮艷的海螺殼,散發(fā)著南太平洋大海藍天的自由氣息。他還特意帶回來兩幅油畫放在江門老家作為裝飾品。上面畫著所羅門群島的一對保護神,寓意著為家鄉(xiāng)帶來平安和安康。
Victor即將在一周后回國。他買了些感冒藥和退燒藥,準備帶給父母——前段時間國內疫情爆發(fā),他們一度買不到藥,在國外的Victor也只能干著急。
他一直記得三年前在國內的那個春節(jié)。當時很多消息在傳,說有疫情要爆發(fā),城里有人開始戴口罩了,但他們的肇慶鄉(xiāng)下還一切如常。政府呼吁大家避免非必要的聚集,家人沒有像往年那樣走親訪友,只是離得比較近的親戚一起吃了個團年飯。
2020年過完春節(jié)他就回美國了。那是1月底,他剛好趕在中美邊境關閉前飛回去。在飛機上,他刷到新聞,說美國即將對中國關閉邊境。一個多月后,他入職新公司沒多久,美國爆發(fā)了新冠疫情。入職第二周,開始居家辦公,一些同事共事了兩年,去年才見到真人。
這三年,Victor多次想過回家過春節(jié)。但他的年假總共就一個月左右,請假回去,隔離21天基本就又要回到美國上班,“相當于把全部年假用在了隔離上”,又想到一路上可能的感染、滯留中轉地的風險,多次猶豫后還是選擇放棄。
2021年圣誕節(jié)的前兩天,Victor感染了奧密克戎。他買了個血氧儀,大約用了一周時間居家自愈。那時候的紐約已經解除封鎖,大部分人都不戴口罩,生活開始正常化。
這兩年,在美國過春節(jié)的儀式感很弱。在美國的第一個除夕夜,點了外賣,看著春晚,發(fā)照片到家人群里,表示和他們同步的狀態(tài)。第二個春節(jié),他和女朋友一起過,溫馨而甜蜜。今年他和女朋友都要回國,終于能回老家過春節(jié)了。
而在肇慶老家,過春節(jié)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事。大年初一到十五,活動天天不重樣。奶奶在灶臺上忙活著做煎堆,里面有綠豆、紅豆、糖餡兒。他是孩子王,帶著一堆表弟表妹去田坎間放煙花、放爆竹,看誰炸出的泥巴坑最大。
“今年會回歸一個正常的中國家庭的春節(jié)。”Victor計劃著,像很多年前那樣,買來紅紙,自己寫春聯、福字,幫家人做年前的大掃除,去超市掃年貨。